2014年7月31日 星期四

神奇的戲曲服裝──靠肚裡的龍虎故事(三之二)



神奇的戲曲服裝──靠肚裡的龍虎故事(三之二)         /攝影  侯春富

靠肚,顧名思義即是靠服之肚。以人的實際生活穿著鎧甲戰袍戎裝形像而言,代表指稱胸下至腰際的肚子範圍。觀察今日戲曲舞台上的靠服,全副靠服只有此處為了顯示肚子的凸大視覺形像,而內襯棉絮,使其膨臌如肚。但靠肚下緣位置已低於實際人身腰線甚多,似乎已脫離與人肚位置之間的關連。
原來戲曲靠服的誕生,只為了因應演劇規模所需,設計出穿脫方便的武服裝束,與今日威風凜凜僅專屬於大將穿著的靠服,已不可同日而語。由普遍性進化成專屬性的過程中,設計方向除了把握住「戰袍與鎧甲結合」而能快速著裝的初衷,更須克服因應戲曲唯美的裝飾性、可舞性等種種發展難題;例如解放腰圍、抱肚隱後、靠肚移位等等,造就而成現今靠服的面貌。如此發展的主要因素,即為傳統戲曲服裝設計的重要宗旨之一──為戲曲表演服務為目的。
靠肚上下束帶與主色系同,失去符號區分的層次。此為繡四爪蟒紋的靠肚造型。


靠肚位置的文化意義
經由現存於世的清宮戲畫及戲曲服裝文物資料,參照靠服相關的形像比較,可見靠服發展初始,靠肚仍然處於正常人胸下至腰際的位置,而且束帶仍以圍裹的方式束於腰部。
靠服演變為大將專屬服裝的階段,為了符合主要角色的表演藝術內涵與技巧,並加入了裝飾性因素,例如塑型;為了增添大將軍勇猛威武的形像,扮演官將穿著靠服的演員腳下都穿著厚底靴,以增加其身材高度,所以早期靠服的長度較短,後漸漸發展至長。加上背後紮綁四根靠旗,從舞台形像整體觀之,平添了三四十公分的高度。為了顧及整體形像觀賞美學的要求而調整靠肚的位置,使上、下身取得平衡作用。而寬闊的靠肚相對於放射形體的靠旗亦取得平衡美感,避免頭重腳輕之感;當卸下靠旗之後卻又具有穩重的形像塑造。
旦行紮靠時雖不穿厚底靴,但其所披雲肩加上網穗,長已至腰。除此之外還有彩球等裝飾物,為取得勻稱美觀,靠肚亦不得不往下調整。而男性腳色的髯口(鬍子),初始之制較短(元明時期),清代漸長,至今淨行角色所用者,竟有長至腹部以下,甚至及膝的長度。種種變革若不調整靠肚位置,則無法獲致視覺上美觀的形像。
靠服兩側裁開創造了可舞性的表演方式。靠肚繡五爪正坐大龍。(國光劇團演員王逸蛟飾演高寵)

另外,為了達成演員表演的可舞性,靠服產生了更巨大的變革。原本穿裹於身,以革帶束腰的戎裝,改為左右兩側裁開,分為前後衣片。束帶因此亦前後斷開而解放了腰圍,分別綴於前靠肚、後抱肚之上,徒具束帶形像,而失去實質的功能性。但如此一來,演員於舞台上略有舞姿表現,則前後衣片將扭轉攪纏致使無法駕馭。於是本應圍於靠肚之上的抱肚,隨著靠服前後斷開,而隱於靠肚後方,兩端繫以小繩,稱之為摟帶,穿過前片靠肚後方襻帶,不鬆不緊留有餘地而繫之,以此制約前後衣片。從此演員於舞台上的大動作,如鷂子翻身袍襬紛飛,動作一停復歸原位,毫不紊亂。而抬腿、踢腿等高難度動作,既彰顯了個人武功的造詣,又能維持腳色人物莊重大方、穩重威武不可一世的威風形象。
所以從靠肚位置的高低,可以瞭解靠服文化的發展軌跡。位置高如真實生活使用的情形,可視為最初的仿真設計。爾後位置越來越往下移,至民國以後發展成熟,固定為現今所見靠肚的位置,其下緣束帶形像已在演員實際腰線以下,顯得與生活中的形像大不相同。由此可見,戲曲服裝設計方向趨於現實,為模仿生活的真實;脫離現實而保有文化聯繫,為實踐創造表演藝術的真實。

靠肚上下寬帶的重要符號意義
由上述可知,靠肚下緣的一道寬帶,即是生活上束腰的革帶。參照清代昇平署所畫戲曲人物畫,空城計司馬昭所穿的靠服形像,腰際束帶已前後斷開,但可清楚看出與束帶之間的關連性。因帶上綴滿橢圓、圓、長方等不同型態的帶銙,猶如穿蟒袍時所用的玉帶般,綴滿了玉銙。靠肚上緣另有一道向下微弧形的寬帶,同樣地綴滿帶銙,此帶是由宋、元時的「看帶」或稱「義帶」演化而來。
在歷史中見古代雕像、繪畫、泥塑等史料,實際生活裡看帶之制多見於文服,且未見綴有許多帶銙。而武將穿著鎧甲戎服形像,倘有穿著捍腰則上胸部所繫者為錦藤蛇、直纏之類,可見當時戲曲文化將看帶配合束帶形像,統一視覺平衡美感而轉化為玉帶樣貌的形制,亦為裝飾美化為戲劇服務之舉。現代靠服已將束帶上的帶銙變化為繡連體或變體回紋或草龍、花草、團壽等等紋樣。
至於靠肚上下兩道束帶的顏色,是以不同於靠服主色為原則,可凸顯各部位的差異性,易於辨識束帶符號,實為優秀的設計作品。反觀今日的戲曲靠服,出現許多與整體服色相同的兩道束帶作品,不論遠觀近瞧,都有如海天一色,已分不出層次。有的甚至將靠服後片抱肚上的束帶形像符號,也莫名其妙地消除了,如此現象皆因設計者或製作者不明靠服的文化根源,致使生產出來的靠服,與原制之意相去甚遠,甚至已無文化可言!
 
民間常見的胄甲裝扮,胸肚間有獸頭扣咬革帶及抱肚形像(北方多聞天王執傘塑像)
龍非龍、虎非虎的變革
現今靠肚裡的圖案,男靠常見的有兩種,一是龍,一是虎。女靠主要是繡鳳紋。在實際生活中無論男女,著鎧甲戎服胸肚之間多無圖案,可證此舉亦為戲曲美化設計的成果。觀察現存清代宮廷各時期的戲畫,自靠服的靠肚開始出現圖案,除了花草拐子外多繡蟒紋。事實上明代官服,胸肚位置處有繡龍(皇帝、皇親國戚)、蟒(朝廷重臣)紋之分,有龍五爪,蟒四爪之別。由此可知靠肚繡蟒紋的設計理念,應是模仿明代官服文化的傳承,如明末脉望館抄校的《元明雜劇》中穿關所出現的「蟒衣曳撒」。現今的圖案設計有雙龍戲珠、有正坐大龍等。但民國以前,因不敢僭越帝制的嚴令峻法,所以早期戲服均繡蟒紋以肖真,並非真正的龍紋。直到帝制瓦解,民國以後,民主思想崛起,傳統藝術亦隨之興起改革風潮,戲服由蟒紋演變成名符其實的龍紋,其實只多一爪而已。
而所謂靠肚繡大虎頭,實質上卻並非是虎頭,此形制流行甚晚,出現在清代末葉。其設計來源,如《三國演義》中所描述:「王匡將軍馬列成陣勢,勒馬門旗下看時,見呂布出陣:頭戴三叉束髮紫金冠,體掛西川紅錦百花袍,身披獸面吞頭連環鎧,腰繫勒甲玲瓏獅蠻帶;……。」為戰鎧上的獸面吞頭。於束腰扣帶前方具有閉合含意或功能的獸頭造型。此圖案廣泛應用於仙界、俗世中武將束腰扣帶的正前方,獸頭口啣束帶。而口啣束帶之習性含意與虎不合,故此圖案原設計應為民俗傳說「龍有九子」中的「椒圖」形像,因其「性好閉,故立於門舖首。」如藝人楊小樓、王鳳卿、李洪春等曾穿用的靠服,靠肚獸頭鼻部均穿有一環,並未脫離實際生活中使用於門舖首扣環的形像。
性好閉,故立於門舖首的椒圖,在現代華人社會中仍為常見之物。

以凶猛意涵而言,傳說中龍有另一子「狴犴(一名憲章)」,因其「形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見塑、畫資料及靠肚獸頭無穿環者,均類此形像。然而戲曲文化向來不受重視,傳承自無嚴謹可言,且「狴犴」形像似虎,易與虎混淆,又有好事者於獸頭額上加一王字圖樣,如此則設計者言虎;演出者言虎;觀劇者亦言虎,天長日久果真驗證了「三人成虎」之說,現今指靠肚繡「大虎頭」反倒是習以為常了。但以實際的圖像造型與文化脈理觀察,椒圖、狴犴均為只見頭不見身的神獸,與虎之間最明顯的差異特點在於獠犽與虎牙之別,見現行靠肚獸頭均為獠犽形像,故獸頭吞口衍變至今仍然不是大虎頭。
 
現代Q版門神,亦可見鮮明的狴犴文化與抱肚形像。
龍虎之外
靠肚的發展歷程中,除了龍、獸頭、鳳之外,還出現過鶴、象、麒麟、一龍一虎等等圖樣,可見傳統戲曲文化,長期雖以口傳心授為主要的文化學習與傳承,然而從這些圖樣創作看來,依然有求新求變的創作企圖心,只是忽略了文化深層的肌理,諸多創作如曇花一現般,隨即化為戲曲文化熔爐裡的灰燼。
而獸頭的設計演變歷程,由觀察清代宮廷戲畫的靠服靠肚圖案,可發現原來獸頭與龍紋是同時存在一個靠肚上的。龍紋是官服文化的傳承,而獸頭依舊扮演著咬合扣具的腳色,在靠肚下緣緊咬著革帶。然而當繫肚圍的革帶與看帶經藝術化改造變革之後,帶上原有的帶銙,改由繡回紋或草龍、花草、團壽等等紋樣替代。致使革帶符號形像逐漸消失,獸頭扣具失去了原有咬合的功能依據,自然無法繼續存在。但獸頭本身具有威猛的形象,為了增添不同的靠服樣貌,漸漸地被設計者利用、改造,最後成功地躍為主角,佔據靠肚一席之地,與龍紋分庭抗禮,甚至發展出一身靠服有九個吞口的造形藝術。 
分佈於兩肩、雙腕、左右下甲、前後擋甲及靠肚的九吞口靠服局部造型。

綜合以上所述,整體靠肚設計即為原武將戎服胸肚之間的形塑,融合了古代生活中的文武官服形制,經裝飾美化而成的戲曲服飾藝術創作。可見戲曲服裝設計作品,雖可以標新立異,炫耀視覺感官贏得誇讚而滿足,但脫離了文化脈絡卻是件無文化內蘊的設計作品。

 作者按:本文刊登於2011年10月傳藝96期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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