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於紅塵的魚玄機 文/攝影 侯春富
魚玄機,一個生命流轉於唐代的女人,留下了美麗身影,在紅塵裡有如絢爛的煙火,卻不知明滅了多久,只能由他人少量的筆記文字揣想拼湊。這美麗的身影是她的才情,近五十首的詩詞之作,穿梭流連在其後無盡的歲月裡。
一千多年後的一九八四年,香港邵氏電影公司運用鏡頭拍攝了一部,由方令正導演、夏文汐飾演魚玄機的《唐朝豪放女》重組了她的一生。有的影評說是三級片,有的說是詮釋女性主義題材的作品。無論如何,可確定的是,自此人們對於魚玄機的認識,又堆砌上了「豪放」二字。時至二零一一年大陸舉辦的第六屆中國京劇藝術節,很巧地有兩個以魚玄機為故事題材的劇目──福建京劇院《大唐才女》與貴州京劇院《魚玄機》。而拜兩岸的藝術文化交流政策之賜,貴州京劇院於二零一二年九月十八、十九兩日在臺灣戲曲學院演藝中心公演了這齣新編歷史京劇《魚玄機》。
舞臺上沒有窗櫺的大框中,以窗櫺造景的思路,在底幕投射的幻燈隨著情節時空呈現不同的景象。劇照中底幕的光影,透露另有建物錯落其間,延伸了觀眾視野上的想像空間。 |
當看完十九日的演出,場燈亮起,看到他們的燈控、音效技術人員,才意識到這場演出動用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整臺的舞美設計,華麗宏偉風格大器得美不勝收,古樸的桌椅陳放雖然脫離傳統的桌椅帔形式,但保留了傳統一桌二椅的舞臺功能。在陳設沒有窗櫺的大框中,以窗櫺造景的思路,在底幕投射的幻燈隨著情節時空呈現不同的景象,明確提示場景的變換。許多時候燈光隨著人物唱腔順柔地投出或更換場景時急速地變換,襯托出每一場的主題氛圍。增強了整體故事的張力,結合演員的舞臺表現讓觀眾一起投入鋪陳的情緒,而無絲毫突兀之感,執行地十分準確是非常成功的舞臺、燈光設計成果。
在音效方面的處理,演員使用的小蜜蜂(麥克風)有別於固定在耳前與臉頰間的方式,而是夾在領口或衣襟上。不同的配戴方式,在技術處理上雖有著不同的利弊之處,但前者影響最大的是破壞了人物臉上姣好俊美的形像,尤其是在攝像、錄影機的鏡頭裡。而後者影響最大的是換裝的不便,以及不小心碰觸或扯動到小蜜蜂,將造成不可預期的雜音。然而這場戲沒有中場休息,魚玄機一人趕換裝含頭飾有六套之多,不但順利完成,也沒有多餘的雜音情況。更值得一提的是,小蜜蜂一般都是黑線黑頭,遠看像汙點,近看更礙眼。這場戲統一用接近膚色的淡色,演員夾於衣領間,幾乎看不見它的存在,實踐了技術服務於藝術的高度用心。
「大」劇與「魚」劇的服裝設計都出自於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設計師──藍玲,其實本屆京劇節參演的劇作,她的設計作品有七齣之多,如此的創作機制實在令人咋舌。同時角逐競賽,在分別風格展現上必然煞費苦心,「大」劇人物整體形像較偏向傳統,「魚」劇則較趨向改良創新。例如前者在魚玄機入觀之後,頭戴改良式道姑巾。後者則是在古裝頭頂與髮髻之間除了飾品外另裝飾了一片太極圖像,這道家形象已喻於言表了。「魚」劇服裝造型及頭飾,融合了傳統與古裝架構與精緻工藝,主角能夠順利地趕換六套服裝,在細節與設計上均見設計者的用心。頭髻、服裝套用了唐代仕女的風格,用料與色彩則具有濃厚的越劇美學身影,尤其是絲綢以人工渲染漸層色彩的工藝,運用在裙襬、水袖上都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最後法場的服裝安排也有新意,一般行刑的場面,是牢子手穿著紅色服裝抱刀於人犯兩側。本劇一律是衙役的扮相,穿青素箭衣戴皂隸帽,架起棍門整齊畫一,營造的肅穆景象,與一身紅衣的魚玄機有著強烈對比的畫面。
本劇音樂設計的用心不在另創新腔,而在西皮二黃的原則中,加強了許多配器的發揮空間。時而讓笛音或月琴搭配著京胡悠悠輔奏,非常符合魚玄機的幽微哀怨和壓抑的情意。唱腔經由飾演魚玄機的侯丹梅詮釋表現得更是令人驚豔,許多有難度的唱腔板式聽來都游刃有餘,嗓音可低沈寬廣亦可高亢清亮,運字行腔細膩而有聲情。眼神明淨,扮相身型皆美,以其曾經演出的表現經歷而言,真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文武全才旦角演員,實無須冠冕而風華自在了。她演繹的魚玄機於外在形像而言美得炫目,於內在情感而言則剛強地令人疼惜。整齣戲的藝術工程質量精緻且準確,劇中韻白京白夾雜,運用得倒也順當,對於新接觸的年輕觀眾來說,或許就是原汁原味的京劇表演型態,是一齣難得一見的新戲創作展演,獲得不少觀眾的讚賞掌聲。最後魚玄機伏法的場景畫面一片火紅,象徵著魚玄機年輕熱情的生命;飄落的楓葉影像,又好似訴說著生命的終結,在視覺上滿臺氛圍很有渲染力,但在整體故事的情愫結構上,魚玄機的所作所為似乎扭曲了對世間情愛的理解而減弱了感動觀眾的能量。
儘管謎樣的魚玄機故事,一向是表演藝術創作的題材,隨創作者各自表述,但令魚玄機結束生命的關鍵認知都指向因為殺了侍女綠翹。「唐」劇是因為綠翹有了個心儀的男人,想有個歸宿,嫁做人婦。魚玄機卻不容自己的女性權威意識受到挑戰,無法眼見綠翹為了依附男人而離她遠去。持一把利劍,毫不猶豫卻絕對有情地刺入綠翹腹中,結束了綠翹的生命。而戲曲劇作者相對地都比較疼惜魚玄機這個人物,當玄機識破綠翹與自己的情人陳韙有曖昧之情時發生了衝突;「大」劇處理的方式,重點落在一把髮簪,魚玄機原意是要綠翹用髮簪結束魚玄機的生命,在遞簪的過程中,誤將綠翹殺死了。「魚」劇則是魚玄機因怒而棄觀出走,綠翹恐慌上前攔阻,拉扯間,玄機隨勢一推,綠翹頭撞桌案而亡。前二劇的編導手法雖都有牽強之處,但「魚」劇中,魚玄機在李億尋芳問柳至咸宜觀之時,玄機因感羞憤,將頭撞桌案卻不得死。一種有意識自盡的行為與無意識卻巧合身亡的行為,固然不必劃上等號,但以編導手法而言也應可有不同地處理方案。
「魚」劇更有趣的是編劇將唐代法律的連坐法納入戲中;玄機誤殺綠翹後,耍了一個心機,將前夫李億、情郎陳韙、友人溫庭筠等三人邀請至觀中。披露自己已犯法殺了綠翹,將三人知道此事之後的行為拴在一起,如有一人舉報,其他二人就有知情不報之罪。最後弄得三人十分尷尬地一起報官,而玄機卻早一步去投了案,狠狠地挖苦了這三個男人。李億、陳韙與她有床第之親而負了她,遭到她的揶揄、報復或可理解,溫庭筠則何其無辜?傳言中,溫與玄機的關係是亦師亦友,在本劇中則純是愛慕她的友人。即便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達情愛之意,是很正常的事,並沒有對不起她。或許又受溫庭筠傳記的影響,其人長相醜陋,貌似鍾馗,所以本劇導演以淨行桃紅三塊瓦的形像派任此一角色。同時也顧及到劇團四樑四柱的發揮與整臺戲布局生旦淨丑行當的豐富性及全面性。只是如此一來這個角色就成了談情說愛的門外漢,末了還受玄機與貪官裴澄的挖苦與為難。
「唐」劇對魚玄機的豪放詮釋於吟詩作樂與形體線條裸露影像;「大」劇的豪放則表現於言詞,當尋芳客出言挑逗:玄機道長,你我喝杯交杯酒如何?玄機答:好啊!別說是一杯酒,就是同入鴛鴦帳,貧道亦敢奉陪。不過「大」劇在魚玄機的才情上是很有著墨的。「魚」劇既不煽情於豪放,亦不著重於才情,戲裡的魚玄機只在世俗中一般的愛恨嗔癡泥淖中。當貪官索討一千兩銀子就可以抵命,而她確實也有積攢了一千兩銀子,可是她決定不買命,要幹什麼呢?她理直氣壯的唱出:我要這冥冥高天聽我訴,我要這漠漠厚土為我哭。我要那天下鴛鴦皆折翼,我要那四海連理枝頭枯。因此我白銀千兩買棺木,需向那九泉之下結情廬。
「魚」劇的魚玄機不只恨男人,而是恨透了天下的男女,表白出多麼可怕的咒語。又既然一心求死,何需花費白銀千兩?而最後所期望千兩白銀買棺木,為的卻又是能夠在九泉之下結情廬,妒恨中充滿了矛盾。不禁令人懷疑會有哪個冒失鬼在九泉之下和她結情廬呢?她的靈魂深處潛藏著不是性格上的瑕疵,而是極致的單純──誤解了人世間的真情。所幸戲不過就是戲嘛,這也是表演藝術的趣味所在,正如魚玄機的玄字,天以不見為玄,地以不形為玄,人以心腹為玄。同一個主人翁的故事,不同的創作者可創作出玄之又玄的不同風貌與結局。傳統戲曲是一門工程浩大的綜合藝術體,時而戲保人,時而人保戲,兩岸在戲曲美學的見解上或許不盡相同,然而共同努力追求的目標,都是希望方方面面能夠達到一定的水平,這也是兩岸藝術文化交流的共同目的。
作者按:本文刊登於2012年12月《傳藝》103期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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