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4日 星期六

《外臺戲──草根生命力‧越野越美麗》

外臺戲──草根生命力‧越野越美麗       /攝影:侯春富

 外臺戲的文化軌跡

外臺戲是在臨時建築於戶外的戲臺上演出的表演形式,早期農業社會,是在鄉間以草搭建的戲棚,故又稱之為野臺戲。由於臺灣的歷史文化背景,經歷了數次的漢人移民潮,形成了多族群建構而成的多元文化。在野臺戲棚上演的傳統戲曲家族,涵蓋了南管戲、北管戲、高甲戲、四平戲、京戲、客家戲、歌仔戲、傀儡戲、皮影戲、布袋戲……等等呈現了大小形式不一的豐富野臺樣貌。
隨著科技時代的腳步進化,所有傳統文化急速地落寞,傳統戲曲亦不能例外,如現下外臺戲的稱呼,似僅以歌仔戲為代表,其他劇種不是銷聲匿跡,就是難得偶而演出。如此現象肇因於歌仔戲的語言為臺灣多數人民所使用的語言,具有草根性親和力,也因歌仔戲的文化歷史短淺,包容力強,演出形式靈活,展現了外臺歌仔戲獨特的魅力所在。
歌仔戲是在臺灣形成的劇種,發展歷史雖僅有百來年,其演變過程卻風貌多樣,從閩南的「歌仔」流傳至蘭陽平原形成的「本地歌仔」融入了「歌仔陣」而成為「落地掃」登上草臺、內臺表演誕生了歌仔戲。歷經日本殖民統治時「皇民化運動」所遭受的壓迫與摧殘,戲班為了生存,只好改良傳統結合新劇,演古代的故事,舞臺上卻穿著日本和服、木屐,唱流行歌曲,形成了風格特異卻至今仍然搬演的胡撇仔戲。
當電子媒體、電影科技介入了日常生活,歌仔戲亦能很快地調整步伐跟上腳步,發展出廣播歌仔戲、電影歌仔戲、電視歌仔戲。當繁華落盡,有的又復歸於外臺,有的走向舞臺精緻歌仔戲,相同的是都仍努力經營戲曲生命,期望開創歌仔戲可能的未來。
 
廟方信眾請戲酬神的戲路單

越野越有力的生命力

由於傳統戲曲文化,已漸漸被科技娛樂媒體所淹沒,維護傳統文化人士紛紛為歌仔戲請命,希望提振歌仔戲的文化生命。但回顧外臺戲的文化軌跡,歌仔戲已展現優於其他劇種的超強生命力。不過,這份生命力主要還是依附在宗教科儀的廟會活動中,臺灣大大小小的廟宇林立,數量超過一萬座之多。每逢神明生日或慶典活動,廟主、信徒們再加上公司行號及個人的許願而還願的,免不了要請戲酬神,因為這緣故,歌仔戲的戲路就有所謂大月小月之分了。

演出形式靈活,小臺照樣扮仙演戲齣。

戲臺的規模視廟埕的大小而定,曾見最小的戲臺約只十五尺左右,臺面上站三、四個人即顯擁擠不堪,臺下約只容十五個觀眾而已,以外再圍觀的觀眾視線已無法看到完整的演出情況。但歌仔戲演出形式靈活,大小臺都可隨意演出,臺上照樣扮仙,照樣演戲齣。遇到重要慶典的日子,都會區時而可見的外臺戲,是比較具有規模的。如臺北大龍峒保安宮(保生文化祭家姓戲),所搭建的外臺,面寬五十尺以上,深度亦足以懸掛三層翼幕,宏偉的氣象不輸於內臺的設備結構與環境。但如此的規模可是所費不貲,並不是野臺歌仔戲的演出常態,而是所謂的文化場。

文化場的外臺,既寬且深,氣勢宏偉。

野臺歌仔戲文化的生命力,顯現在鄉村的城鎮,而不是大都會區。在農業社會裡,每個村莊幾乎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廟宇,而廟埕就是村里居民的活動中心,有的廟埕已有固定的戲臺,大部分都必需臨時搭建,只要搭建起戲臺,廟口就會自然聚集不少的流動攤販及下棋聊天的老人家和小孩子。而攤子上擺放各式各樣的玩具、紅紅綠綠的糖果、冰糖葫蘆、棉花糖等正是吸引小孩子目光而駐足流連忘返的共同記憶。如此貼近民眾生活的戲曲演出型態,所以又產生了另一個名稱「民戲」。

民眾早早地將椅子隨意做上記號,確保看戲的座位。

看戲畢竟不是常常有得看的,是難得的戲曲文化饗宴,亦是人際之間關係交流的好時機,民眾為了確保自己看戲的座位,早早圈椅做記的方式,也算是很特別的看戲文化。既是酬神謝戲,最重要的儀式就是扮仙,演給神看的,鑼鼓聲中演員飾演著各種不同的神仙腳色向神明祝禱,其實是透過演員假扮的神仙作仲介,向神明傳達民眾的祈求。更有慎重的,是廟方也派有一位靈媒,婆娑起舞不斷地比手勢轉圓圈,接收演員扮仙所訴求的訊息後,再轉呈給神明,直到整個儀式結束為止。

婆娑起舞的靈媒,接收演員扮仙所訴求的訊息後,再轉呈給神明

野臺戲的演出,一般白天扮過仙後,上演的戲齣是古冊戲,晚上則是比較隨性的胡撇仔戲。一天戲的全團戲金並不多,普普通通的一般戲班大約是三萬元左右。演員可分的戲金真是少得可憐,不過有點名氣的演員或有忠實戲籠的演員,是另外有收入管道的。那就是賞金,即是所謂的貼紅,賞金一張張的貼在紅紙上面,並寫著祝某某某光彩、賞金多少。寫著個人的屬於個人,寫著團名的就屬於團方,往往個人獲得的賞金比戲金還要多。
比較糟糕的是整體表演運作的大環境,演員除了正式演出外,其餘的作息也離不開戲臺,不管天冷天熱,在戲臺上吃著大鍋飯,如果明天繼續演出,晚上過夜就睡在臺板上。各方面的生活條件都很差,是使得現在年輕人不願意在這種環境下再繼承歌仔戲表演的原因之一。

賞金貼紅,是野臺歌仔戲重要的草根文化。

多元的戲曲美學文化

在眾多的外臺戲曲型態中,展現戲曲美學最多元文化的非胡撇子戲莫屬。一樣規模的戲臺,看起來簡單的山水閣亭背景幕,在演出氣氛緊張的時候,竟然悄悄地動了起來。隨著劇情發展,及演員生動劇烈的肢體動作,滿臺閃爍著七彩燈光,不斷地旋轉掃射著臺上臺下,似乎人人都是今晚聚會的主角。燈光忽亮忽滅,亮多久?滅多長?這一份莫名地律動就隨管控電門開關的人意吧!於是臺上的背景幕轉動著;戲中腳色人物轉動著;七彩燈光轉動著;觀眾的眼睛轉動著;當一切復歸於平靜的時候,定睛一看,哇!舞臺上可真是個奇妙的世界阿!劇中的人物有穿著清朝官服、明朝兵服、有古裝民服、有西洋公主服、有日本和服、還有勁爆的像似麥可傑克森勁裝舞服。

清朝的官服,明朝的兵服,觀眾對於戲劇時空的統一性並不會有所混淆

舞臺上傳出來的歌聲,可以是中文、英文、日文,只要符合一點劇情且唱得好聽,獲得觀眾認可鼓掌就行。有的腳色服裝一場一換,完全無須在意時空的限制,因為這些價值不菲的戲服,可是死忠粉絲(戲籠)熱情奉獻而來的。這些與西方古典主義戲劇藝術的三一律是完全沒有交集的,即使是本國文化的其他戲曲,可能亦不容易有交集。因為如果不明瞭胡撇子戲的文化,很多表演內容是不能夠接受的。譬如可以看到演太監的演員,身穿太監服,頭上不戴太監帽,而是女性腳色的梳大頭。沒有帽子嗎?有啊!不但有,還證明給你看,拿在手上啦!為什麼不戴呢?因為下一場要演旦腳,先準備裝扮好了,頭上的珠花飾品那麼多,戴不下啊!

不是沒有戲帽,不是不戴戲帽,瞭解文化的觀眾完全理解演員的苦衷。

但她是敬業的,手拿著帽子也要像是載著帽子那樣,不能垂下著或抱著。負擔不比真正戴上帽子輕,時間一長真會受不了,所以只好用另一隻手幫忙撐著吧!戲臺上各種光怪陸離的表演,台下觀眾完全沒意見,或者應該說都能體會演員之所以如此演出的苦衷。臺上的一切看起來嫌粗糙,卻最接近戲曲創作初始的靈動跳躍。一切戲理運作好似毫無章法,卻隱含著不得不為的妙方。看五六歲娃兒之間的扮家家酒,就更能明白在條件有限、資源貧乏的環境中,仍能完成自己渴望或創造的故事時,那份自信所產生美的形態,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

精緻歌仔戲

當粗糙、簡陋的野臺歌仔戲形式,無法滿足所期望的境界時,要求精緻歌仔戲的聲浪,便隨波逐流四處可聞。但「精緻」該如何定義!是有優秀的演員?情節動人的劇本?酷炫的燈光布景?華麗的舞臺服裝?天籟般的音樂伴奏?或是近來流行的文化創意?抑或是以上皆須兼備?創作者無論如何定義,最後仍然必需交由觀眾去評斷。但由現實層面而言,精緻意味著需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與經費。
自宋元有戲班以來,民間一般戲班的規模都不大,宋金雜劇院本每一班四或五人。元雜劇戲班上場人數也不超過五人,明南戲有七腳色,至清代戲班的人數發展為江湖十二腳色,已算是齊全的戲班。臺灣專營野臺戲的戲班,前後場人數多維持在十人上下左右,可知長期以來民間跑碼頭的戲班規模情況都是差不多的。戲諺云:千里路途四五步,百萬雄兵六七人。且看野臺班舞臺上代表一國的千軍萬馬兵力就只有一人,兩國交鋒,各穿不同顏色的服裝,能讓觀眾意會即可。若要求精緻,是否需多加幾個演員呢!

兩國相爭,一兵一卒即是千軍萬馬。

另一項精緻的符號,取決於字幕的呈現,野臺戲是無字幕的,因為要做活戲,不確定因素變動大,依演員自由發揮的空間也大,所以不適宜打字幕。而精緻就是要提高演出的品質,保持一定的水準,於是字幕變成了維持品質的手段。從無字幕進而有打出唱段的字幕,再精緻到唱、念均有字幕可看,由於被字幕規範了一定的演出內容,所以業界稱之為做死戲。事實上,做活戲是因為賴以維生的大環境所使然,而做死戲亦確實可提升戲曲的藝術品質,實各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外臺歌仔戲何去何從

科技的腳步越快,越能體認到外臺歌仔戲文化所顯現的危機,一方面失去了觀眾,另一方面沒有新血輪繼承,但這些其實是所有傳統文化所面臨的困境。而歌仔戲卻擁有獨特地發展優勢,一是本土文化意識高漲的風潮:一般認為歌仔戲是臺灣土生土長的傳統戲劇,必需加倍關愛它的發展空間;二是依附宗教儀式的戲曲文化:臺灣廟宇眾多,隨著每年廟宇週而復始的慶典活動,儘管酬神戲請的節目型態是多元輪替,野臺戲摻雜清涼秀、電子花車鋼管秀甚而放電影,但歌仔戲仍然是較貼近神意的選項吧?三是政府推行的文化政策:劉南芳曾倡議建構臺灣歌仔戲的「中型劇場」期使台灣歌仔戲能像當年國軍文藝中心之於京劇的情況,能有個固定的「家」,本以為這會不會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就在這慶祝建國一百年的同時,台北大稻埕戲苑開幕了,以百戲盡在大稻埕的經營理念,開創了傳統戲曲常態性固定場地演出的新紀元,風風光光地辦理各類型戲曲的演出,讓傳統戲曲重回內臺戲院售票的表演機制。
       除此之外,臺北市立社會教育館還舉辦歌仔戲觀摩匯演;「文化就在巷子裡──社區藝術巡禮」社區活動;「100年臺北霞海城隍文化季」;2011大龍峒保安宮(保生文化祭家姓戲)匯演。另有國藝會長期辦理「好戲開鑼」,協助歌仔戲劇團製作適合廟會演出之優質劇作;國立臺灣傳統藝術總處籌備處傳統藝術中心針對外台歌仔戲團所辦理的「外臺歌仔戲匯演」均可見政府不遺餘力推動本土戲曲文化所做的努力。
       只是這些被大力提倡具有字幕的精緻外臺歌仔戲形態,並不等同無字幕的野臺歌仔戲。雖然精緻的過程中,的確可如願的提升技藝品質,但終歸要回到正常運作的生活常態。就如進內臺戲院演出一樣,現今充斥著多元的娛樂選項,有那個戲班會認為每個月都可以進戲院售票演出呢?劉南芳想像若是我們常常在固定的劇場有戲可看,「看歌仔戲」是不是也能親切的成為現代人日常生活中快樂的一部分呢?這份想像是可被期待的。但是外臺戲班活在鄉野的生命力,是否可以走進內臺安身立命抑或是它的原鄉即是野臺,只能讓歷史的洪流去見證評斷了。


作者按:本文刊登於2011年6月傳藝94期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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