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阮玲玉》映象美學中隱喻情愛之蒙太奇(三) 文/侯春富
參、文本外之隱喻情愛
前文場景五所述,蔡楚生拍攝《新女性》過程的映象,在最後一個鏡頭關錦鵬導演把時空轉換到拍攝《阮玲玉》這部戲的現場,導演:「停、阿潘,這個保留。家輝,你忘記了揭開床單看看美姬。」雖然只有一句話,幾秒鐘的時間,卻呈現出許多不同的時空、文本矛盾、隱喻情愛等的映象蒙太奇效果。
這個鏡頭的結構是由三部攝影機的概念去完成的,第一部是蔡楚生導演拍攝阮玲玉飾演韋明角色的《新女性》時空用的,第二部是關錦鵬導演拍攝梁家輝、張曼玉飾演蔡楚生、阮玲玉的《阮玲玉》時空用的,第三部則是記錄拍攝《阮玲玉》時的現場情況用的。疑問就出現在這第三部記錄拍攝《阮玲玉》現場時空的攝影機映象,為何剪輯收錄在《阮玲玉》傳記式影片裡的意圖?
從文本結構看:「停、阿潘,這個保留。家輝,你忘記了揭開床單看看美姬。」可視為當時拍攝《阮玲玉》現場的演員──梁家輝表現得並非正常,所獲得的拍攝畫面,導演囑咐攝影師只是保留。因為梁家輝忘了揭開床單看看美姬的這段戲。這個鏡頭的意涵如果成立,那麼也就是說原來計畫拍攝《阮玲玉》這部影片時的文本,蔡楚生是應該在這個時候揭開床單去看阮玲玉的。但在前述的第九場景(《阮玲玉》的實際呈現映象文本)阮玲玉回憶當時拍攝《新女性》的情景時卻說:「我拍《新女性》最後一場戲時,太激動了。我哭到不能停下來,他怕難為情,怕到不敢揭開被單來看我」。這實在是一個嚴重的矛盾,唯一可以為這整部戲找到合理的解釋,是因為前面雖然只是保留的片段影片,之後並沒有獲得更好的演員正常表現,而變成了ok的片段,以致於後面的映象文本,延續這段影片的發展所造成的結果。
果真如此,仍然有疑問產生:這樣順理成章改變原來計畫拍攝文本呈現的結果,如果沒有場景五最後的紀錄鏡頭的插入,豈不是完美的毫無破綻了嗎?也就是說這一瞬間的映象片段的剪輯插入,對於阮玲玉故事來說,實在是沒有關連性意義的。那麼,導演如此作為的意圖,不禁令人發想是隱喻了文本之外的情愛,是演員梁家輝與張曼玉之間的情愛。
「張曼玉、或者阮玲玉,在人物死在病床後,蒙住白色的床單,一個人繼續哭泣。梁家輝一直沒有伸手拉開那道青白色的床單。我無法分辨,究竟誰活在了戲裏」,「阮玲玉或者張曼玉只有在演戲的時候,才會哭泣,才會有一絲隱隱的反抗」(于是2001)。如此的映象呈現是導演關錦鵬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細膩體會,因為當時的張曼玉結束了和導演爾冬升維持了三年(1987~1990)的感情,而在1990年拍攝《愛在他鄉的季節》時與戲中的男主角──梁家輝互生情愫,張曼玉用情頗深,但梁家輝卻是已有家室,並無離婚的打算,雖然彼此的感情處理得當,至今都維持著好朋友的關係(阿不安安2003)。但在1991年他們兩人又共同合作演出《阮玲玉》,張曼玉很喜歡阮玲玉這個角色,覺得彼此間有許多共同點。而梁家輝的戲中角色是一位有才華的導演──蔡楚生。
實際上他們都是演員在扮演著阮玲玉和蔡楚生,可就因為是演員,所以演戲前也都已經看過並瞭解《阮玲玉》的故事文本,戲中阮玲玉在遭受多方攻擊走投無路時,求助於蔡楚生將她帶離上海,結了婚後再回來(前提是如果蔡楚生捨得下同居的舞女和鄉下的老婆)蔡楚生沒有答應。就像是現實生活中張曼玉與梁家輝之間的情愫那樣的情境。於是鏡頭中躺在病床上的人是韋明?是阮玲玉?還是張曼玉?坐在床邊的導演是蔡楚生?還是梁家輝?毫無疑問的,這個現實世界是屬於活在當下的人的世界。張曼玉投入劇情表演之時,多半也感觸到自己的感情未見依靠而宣洩,這一點在她接受訪問的言談裡,對於自己最滿意主演的電影是哪一部的回答中可以得到證明:「應該是《阮玲玉》,因為那段時期我很困難,但沒想到在那麼難的時候能拍出最好的效果,實在很不容易。而且“阮玲玉”這個角色的形像氣質都挺適合我」(寧佐勤2000) 。而梁家輝始終不敢揭開床單看張曼玉,自然也如蔡楚生對阮玲玉的那份情愫般的猶豫而無法面對。
導演關錦鵬利用了幾秒鐘的映象剪輯,似乎企圖以記錄影片的方式隱喻梁家輝與張曼玉之間的情愛做一見證。關錦鵬被評論界稱作「香港公認拍女性電影最虔誠,用力最深,成績也最顯著的導演」(新聞晨報2003)。何以拍攝關於女人情愛之事能如此細膩呢?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父親的早逝造成他在母親和妹妹之間的成長有關:「母親非常寵愛我,我在她們之間的感受可能是造成我常拍女性電影的原因」他也拍了幾部同志題材的影片,而且在1996年9月的威尼斯影展,藉著紀錄片《男生女相》的發表,首度公開他的同性戀身分,也是第一位公開現身的導演。他說:「我在自己電影裡的女性角色,做了很多自我投射,自己許多不敢講的感受,都透過我電影中的女性說出來。她們好像是我的化身,在這點上我承認我的個性是比較陰柔比較自戀的」(陳德愉1996)。這也就是為什麼關錦鵬會用以上各種映象蒙太奇的手法,去呈現《阮玲玉》文本內外隱喻情愛的原因了。
結論
阮玲玉二十五歲的生命結束了,還是有人在為她是死於三月七日抑或是三月八日吵鬧不休,或對於被公諸於世的遺言真假,努力不懈的去挖掘真相。請隨著她的魂魄消失一樣而停止吧!世上沒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會以如此方式結束生命的,人可以面對一切不可預知的事物,但是如何面對自己已知的感情執著?
關錦鵬對阮玲玉的觀點採用了「人言可畏」的說法,所營造的映象意涵,在意的豈止是阮玲玉當下感情的糾纏而怕被旁人議論;張達民的不知上進,好賭成性的無賴行為是張達民的事,但他們都還年輕,往後的日子裡,張達民是否仍如鬼魅般的糾纏不清?唐季珊是影業界的大老闆,財大氣粗,感情不專玩弄女人是唐季珊的事,但他們同居在一個屋簷下,阮玲玉如何能面對每日自己身心的抗衡?那麼蔡楚生呢!影業界的導演,才華出眾是蔡楚生的事,但阮玲玉對他沒有想法嗎?雖然在整部影片裡,阮玲玉沒有說出口她真正愛的人是誰,但一個女人(有光鮮的外表,無慮物質匱乏的背景)在瞭解對方有妻室甚而有同居人的情況下,仍開口要求彼此遠走高飛共築愛巢的這份情愫,不就是她內心深處願意託付情感的真正歸依嗎?但蔡楚生沒有答應。阮玲玉無法在往後的悠悠歲月裡,獨自承受自己內心情愛的掙扎,卻又必須活生生的面對這三個不同情素的男人。
二十五歲花樣的年華,不是不可以選擇活著的方向,只是不願面對已知活著的未來。阮玲玉對自己所下的人生註腳是痛苦的無奈,導演關錦鵬對阮玲玉所下的註腳卻是淒美映象的昇華。
作者按:本文發表於2003年12月6日國立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理論與實務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