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阮玲玉》映象美學中隱喻情愛之蒙太奇（二） 文/侯春富
貳、解構阮玲玉情愛映象之蒙太奇
如前所述，在影片映象中呈現阮玲玉與張達民、唐季珊之間的生活關係上，似乎也只是在交代故事的過程，可用平淡無奇來形容之。而在許多有關於阮玲玉的傳說、報導中，很少發現有蔡楚生這個人物的描述。卻在這部影片映象當中對蔡楚生這個人有深入的刻畫映象表現。影片所呈現的蔡楚生是個有才華的導演，從頭至尾阮玲玉和蔡楚生兩人都保持著相當友誼性的距離，但在感情上似乎又隱約的看到彼此的影響。而突然有一場戲由阮玲玉提出要求蔡楚生帶她離開上海，影片文本的流暢度在這一點上面受到了阻礙與突兀。本章將分析這部影片中，阮玲玉與蔡楚生從相識到自殺身亡之間的相關片段，解構導演運用映象蒙太奇的隱喻手法，詮釋他們之間微妙的真實情感。這些片段散插於整部影片當中，為便於分析解構，以下用條列方式將相關場景文本整理編列探討：
場景一：聯華電影公司慶祝拍攝《三個摩登女性》順利成功，在公司的廣場處合影留念。阮玲玉和蔡楚生都受邀參加，這是影片中呈現阮玲玉和蔡楚生相識的第一個映象：
經理 ：各位，影評報導聯華的《三個摩登女性》是部中國影壇上的重型炸彈，具有偉大的未來性，為了這偉大的未來性，我們來一起拍個照留念。
聶耳 ：粉紅色導演，快過來，快過來呀！要不然留下你了。
蔡楚生：對不起，對不起呀！
唐季珊：他是誰呀
阮玲玉：他是蔡楚生？
莉莉 ：他導演過一部叫《粉紅色的夢》，後來聶耳就寫影評罵他，叫他是粉紅色的導演，現在他們卻成為好朋友了。
蔡楚生：對不起！
場景中兩人並未交談，但是在蔡楚生找到位子坐下時，鏡頭剪輯了一個特寫，呈現蔡楚生的眼光無意中發現了阮玲玉，而過了頭的肢體與目光旋即又再度拉回到阮玲玉身上並微笑點頭的焦點描述，導演傳達了他們兩人第一次的面對面且多半含著對彼此的好感意象。
場景二：是前一場景的延續，在聯華電影公司的辦公樓裡的上下樓梯通道，阮玲玉在通道中層，蔡楚生由樓上以畫外音的方式自我介紹後入鏡：
蔡楚生：阮小姐，我是蔡楚生。我拍完了《漁光曲》之後會立刻開部新戲無論如何想請你擔任女主角。
同事 ：你別不要臉好不好？你的《漁光曲》不賣座的話，誰要拍你的戲。你還想請阮玲玉當你的女主角，阿阮你別答應呀！
阮玲玉：你會說廣東話嗎？
蔡楚生：我也是廣東人。
蔡楚生說完和同事一起上樓離去，阮玲玉含著微笑看著蔡楚生離去的背影。而當蔡楚生自我介紹時，導演以仰拍的方式帶著阮玲玉的背景讓蔡楚生入鏡，以俯拍鏡頭的方式拍唐季珊在樓下同時也聽到蔡楚生的自我介紹，之後唐季珊的反應，望望蔡楚生，望望阮玲玉後悻悻的離去。三人的關係以地理位址來說，分佈在上中下不同的空間層次，蔡楚生在樓上，阮玲玉在轉角的中層，唐季珊則在地面層，如果以線來連接描述這三個點，正好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而且是一個立體的三角形。在電影文本的顯象面找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感情衝突關係的蛛絲馬跡，但導演運用了時間空間的結構，技巧的運用隱喻手法，傳達映象蒙太奇的效應，表現出阮玲玉欣賞蔡楚生的才華，而鄙視唐季珊現實中的庸俗，完成了主觀的敘事機制。
場景三：地點在某個有陽台的辦公樓樓上，時間在白天討論拍攝新女性相關的情節。
阮玲玉：艾霞自殺的原因，謠言有很多，是不是？
蔡楚生：她不是自殺、她是被殺，殺她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我們整個社會，是黃色小報的記者。我覺得韋明這個角色，正是艾霞的翻版。
阮玲玉：我在明星公司的時候見過她幾次，他演的春蠶和豐年我都看過，還有她最後那部現代一女性。
編劇 ：那是她自己寫的劇本，老蔡《新女性》的片名就是為她的死而起的。
阮玲玉：你跟她很熟的嗎？你跟她很熟？
蔡楚生：很熟（緩慢的走到陽台），她個性很獨立，演戲又演的好，又會寫劇本，她是個新女性，偏偏有些人認為她不是個正經的女人，一點小小事情就造謠中傷她，甚至連死了也不放過她。我這部戲就是希望能揭穿這些人的真面目。
阮玲玉：在劇本中韋明這角色最後是走向賣淫的（也走到了陽台）艾霞她是不是這種女人？
蔡楚生：人有時是很軟弱的，但我們都希望能見到堅強的人。
當蔡楚生聽完阮玲玉說：「在劇本中韋明這角色最後是走向賣淫的，艾霞她是不是這種女人？」這句話，回過頭看向遠處，試著以手扶著欄杆支撐著沈重的心緒，卻依然無法承受生命的重般──順勢地雙手滑落、低頭頹喪地蹲了下去。此時跳接的鏡頭是導演用高遠處俯拍的鏡頭，右邊隔著大片建築物的大牆面，左邊則是較矮的圍牆面，總共佔據了五分之四的鏡頭畫面，與劇中人物的對比，配合著蔡楚生的答白，鏡頭給人的感覺，真是顯得人物變得渺小與脆弱多了。而蔡楚生的話語並沒有回答阮玲玉問的問題，但道出了一般人們的心聲，也道出了人們心靈承受上所遭遇地更大問題。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裡，不論艾霞是自殺，亦或是被殺於這個社會，阮玲玉最後依然走上這樣的一個結局。
場景四：移到上一場景的樓下，蔡楚生蹲在地上抽著煙，是上一個鏡頭的延續意象。阮玲玉從鏡頭的右方看著蔡楚生緩步入鏡：
阮玲玉：有沒有騷擾你呀？
阮玲玉：是不是有呀？
阮玲玉：你很喜歡蹲的是嗎？
蔡楚生：我們中國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習慣蹲的，不是他們喜歡，而是沒有辦法。蹲著等官老爺，等地主老爺在他們後腦打一巴掌，蹲著受侮辱，蹲著等救星。
阮玲玉：還有蹲著休息，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做活做到累的時候。
阮玲玉：她也會蹲著，而我就蹲在她的身旁。
蔡楚生：你有多久沒這樣蹲著？
阮玲玉：做了明星之後、、不過我初入行的時候，整天在玻璃棚門口蹲著等拍戲。
蔡楚生：不要高高在上，蹲下來讓我看看。
阮玲玉體會了一下，慢慢的走近蔡楚生身旁，微笑的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同時朝向著遠處。映象的隱喻，似乎訴說阮玲玉對蔡楚生的認同，也默認在事業上的合作起步，在整部影片的結構上更可視為阮玲玉和蔡楚生彼此情愫的發酵點，為兩人後續的感情糾葛做一鋪陳。
場景五：攝影棚，蔡楚生執導《新女性》的片段過程。
蔡楚生：停、、阿阮，不夠呀，你聽我再說一次。你本來為了救自己的女兒，才被迫去賣淫，但是那些小報記者不但不同情你，還要落井下石和攻擊你。你本來要自殺求死，但是現在要生存，你要控訴，你要反擊，我要在你臉上看到這一切，明白嗎？（隨後對其他演員說）你們照剛才做就可以了，再來，準備，開麥拉，開始。
阮玲玉飾演韋明：「我要活，我要報復」。
蔡楚生：停、不夠，不夠，不夠，我要再強烈一點、、、我記得你曾跟我說過，你自己本身跟韋明這個角色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想想看，現在生活上對你種種的不公平，你要把心中的抑鬱，一下子好像火山爆發的宣洩出來，我同時在你臉上打字幕我要活、我要活，一個比一個字大，我要見到你面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強，明白嗎？我不要你有一點保留，可以嗎？
蔡楚生：你們照做就可以了，再來一次、、回原位。
（字幕：《新女性》1935 導演蔡楚生。阮玲玉重新培養情緒，準備演出。）
蔡楚生：準備、準備、拍啦開麥拉、開始。
阮玲玉飾演韋明：我要報復，請救救我，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韋明姊姊：妹妹。
蔡楚生：停（很滿意的看了看攝影師後）好了，收工。
（工作人員漸漸散去，而阮玲玉仍然躺在床上，阮玲玉延續著傷感的情緒繼續難過地哭著。蔡楚生注意到了阮玲玉的狀況，現場的人員注意到了阮玲玉的狀況，阮玲玉哭到不能自已，用被單蒙住了頭。蔡楚生緩緩驅步向前，在床尾處坐下）
蔡楚生：阿阮（阮玲玉仍然抽哽著）
導演 ：停、阿潘，這個保留。家輝，你忘記了揭開床單看看美姬。
最後這一段文本，是關錦鵬導演把時空轉換到拍攝阮玲玉這部戲的現場，幾句話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卻非常耐人尋味，但其映象意涵非關阮玲玉之情愛，所以在下一章節另行探討。
場景六是《新女性》拍攝完成後試映會場上，新聞記者和上海新聞工會理事長，對這部影片表達不滿。與場景七在片商剪接工作室，經新聞工會的強烈抗議，要求剪掉他們不滿意的部分，片商只好妥協的片段，隨然有阮玲玉和蔡楚生之間的互動，但並非描述他們之間的情愛重點，所以從略。
場景八：在某家餐廳，時間是《新女性》上映後，阮玲玉遭到報章媒體記者的攻擊，加上她的前任男友惡意控告她和唐季珊通姦，被媒體砲轟得最劇烈的某日。蔡楚生不安的坐在餐椅上，用手把玩著香菸，在餐桌上不停的滾動著。阮玲玉進了餐廳，服務人員和她打了個招呼，就朝著蔡楚生的方位而去。阮玲玉脫下大衣坐下，服務員前來招呼。
服務員：阮小姐你好，你想要點什麼東西吃呀？
阮玲玉：等一等
服務員：好
阮玲玉：你搓得太鬆了（指被搓揉的香菸。蔡楚生看看煙絲鬆散的香菸，仍無語。 阮玲玉伸出手捻起桌上鬆散的香菸絲往自己的嘴裡送。）
阮玲玉：我只想問你一件事。（蔡楚生看著阮玲玉，依然玩弄著手中香菸。）
阮玲玉：你能不能帶我走呀？（不安的情緒）
阮玲玉：我們一起去香港（聽到阮玲玉的話語，蔡楚生沒有立即回答，倒是用火柴準備點燃香菸。阮玲玉急切的望著蔡楚生等待回答。蔡楚生的香菸點燃了，吸了一口像是需要平復內心的情緒，終於開口。）
蔡楚生：去了還是要回來的。（阮玲玉很快的接口）
阮玲玉：可以（再想了一會兒）結了婚才回來（又想了一會兒）只要你捨得同居的舞女和鄉下的老婆。
蔡楚生：剛才你說過只問一件事（說完，把身子往前傾，頭也低了下去，顯得無奈地繼續說）我在這兒還有事情要做。
阮玲玉聽到這裡，把先前放進嘴裡咀嚼的煙絲，放回到煙灰缸。立即拿起皮包大衣起身離去。阮玲玉沒有回頭，沒有停滯地離開了餐廳。而蔡楚生仍然坐在原位，一動也不動。突然的一場戲由阮玲玉提出要求蔡楚生帶他離開上海，影片文本的流暢度在這一點上面受到了阻礙與突兀。
場景九：餐廳，時間：1935年3月7日晚上。阮玲玉邀約的晚宴，她親了每一位導演並說了一些感謝的話，當她親到蔡楚生時是最後一位了，含情的雙眼，留下了無限的依戀，緩慢深沈地親吻了蔡楚生的雙頰。下一個剪接鏡頭畫面中間的人物是阮玲玉的六嫂，看到表妹的行為，似乎感到高興甚且有些默認幸福的感覺。而鏡頭裡的唐季珊，卻不以為意的喝他的酒。阮玲玉親完蔡楚生後調整了一下情緒，轉身展露了燦爛的笑容。
阮玲玉：我特地吻他最久，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最害羞的導演。
阮玲玉：我拍新女性最後一場戲時，太激動了。我哭到不能停下來，他怕難為情，怕到不敢揭開被單來看我。
導演運用了超前敘述的映象蒙太奇結構，在她每親了一位導演並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後，映象剪接就插入阮玲玉自殺身亡後，朋友前來祭拜的情節。所有前來祭拜的友人固然悲痛，但其中的蔡楚生卻傷心的不能自已，一度癱軟下沈的身軀靠著身旁的友人扶持，才能再度站立。
在以上的分析是全劇關於阮玲玉和蔡楚生有互動的所有場景與鏡頭，總共有九個場景，八十一個鏡頭，歷時二十六分四十六秒。全劇的時間將近兩個小時，他們之間的互動約佔去了近四分之一的情節。但是在這些片段的文本分析中看不到顯像的情愛關連，沒有說出一個「愛」字，甚或是「喜歡」這兩個字，沒有任何世俗的煽情畫面呈現。但是為什麼阮玲玉能那麼突兀的要蔡楚生帶她走，為什麼阮玲玉對蔡楚生告別之吻如此深沈，為什麼阮玲玉之死又強調蔡楚生心痛到不能自已，導演的蒙太奇隱喻手法所產生的效應，卻明確的表達出他們之間的情愛。由於這部影片的誕生，使觀賞者對於阮玲玉的情愛對象，在張達民、唐季珊之後再加入了一個蔡楚生。這對於阮玲玉的厭世因果，也就產生了另一種說法，謂阮玲玉是被她生平遭遇的三個男人──張達民的無賴、唐季珊的自私、蔡楚生的怯懦而共同置她於死地的（鐘洁玲2003）。然而關錦鵬導演的映象呈現並非如此單純，在本文場景三探討艾霞自殺原因的對話：「她不是自殺、她是被殺，殺她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我們整個社會，是黃色小報的記者。」明確的表達了當時社會環境的文化生態也必須承擔這個責任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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